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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巴尔的小说写得就像日记,没有很强烈的叙事,结构很松散。他小说里的人物是最平常不过的人,就在我们身边,却为我们忽视。

《时光静止的小城》赫拉巴尔以“我”的口吻描述,“我”和丈夫弗朗茨搬到了养老院,一开始的文字描述就像一双警觉的眼睛,带我们走进养老院:大门怎么样、上面的字母如何、时钟始终指着七点二十五分……所有对环境和物质的描写都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到的。为什么赫拉巴尔要非常详细地描写这些细节?这个地方“我”以前曾来,是看望别人,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一旦“我”要入住里面了,所有的心理活动就通过这些环境的细节描写暗示出来。我们所有人都有这种经验,对一个地方感到新鲜,或者对一个地方感到抗拒却又无可奈何,都会细细地大量周遭的环境。在格里耶的小说里,有大量这种手法的运用,比如他的《嫉妒》,内心全是用这种对物来洞察人物内心。嵇康曾说“声无哀乐论”,一个人的心情决定了音乐的基调。色彩、线条、形状在抽象艺术那里也对应人的情绪,但是人的情绪也改变着对象世界。“我”之前来这里看到的颜色是暖黄色,可一旦“我”和老伴要入住里面,我就听到“不停呼啸的风”,看到的是“百万张小叶子不停挣扎着,想从百万根树枝上挣脱出来。”一个人如果对某个环境排斥,他的感官对周遭的一切都会特别敏感。

养老院的时钟指着七点二十五分,大钟坏了,没有人来修。“众所周知,老人大多死在晚上七点半左右。”读到这里,简直让人脊背发凉,时光静止在死亡的边缘上,没有人去抗争,人人都知道抗争是无效的,就任它去吧。当一个人放任年华流逝,时间其实对他来说就静止了。赫拉巴尔用坏掉的钟道出了人生的悲哀,

“我”起初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曾暗自希望,只有我才去庄园花园,偷偷滴去,藏着一个秘密,做一件禁止做的事情,从一个雕像走到另一个雕像,提心吊胆怕被人瞧见。可是我发现,原来谁想去那里,跨过篱笆就进去了。”

能看到阳光是证明活着的证据,“有阳光就好,养老员个个都虔诚地崇拜太阳,他们躺下,闭着眼睛,脑袋对着阳光,整小时地这样伸长身子靠在椅子上,缔听温暖的阳关怎样穿过脸上满是皱纹的皮肤进入体内,在阳光中好像人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小说里反复出现了《哈乐根的数百万》这首旧时代无声电影的伴奏曲,在养老院里老人与老人之间交谈很少,他们的一切行为真像是在上演无声电影。这部小说是一部去人声的小说,老人们都不说话,唯一说话的就是这首伴奏曲,而这首曲子曾经是在恋爱的场景中出现的。

小说里也回忆“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行动自如,从不会留意到自己的身体。可是当一个人行动变得迟缓,就连踢石头这样的小事都会让人重新对待的。

“我,一个要去布拉格一试身手的人;我,一个自以为在布拉格也会像在小城一样成为注意中心的人;我,一个脚穿最时髦高跟鞋的人,却要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步行,还得躲避填在破损路面上刷成白色的大石头,当时人们管这种石头叫警察……”这段自负的话,是“我”在养老院回忆时写出来的,每一句都以“我”为强调,健康活力身体通常会信口说出这样自负的话的。我们常常忘记自己的血肉之身,以一种超越自我能力的方式看待世界泯灭掉了很多的体会。海德格尔说人是向死而生,这话说得多苍凉。但人以向死的方式面对世界,重返血肉之躯时,这个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

赫拉巴尔写动物,他的动物带着灵性。这篇小说里有一只老狗和老猫,老人都不喜欢搬新家,动物也一样,他们抗拒去新环境,也害怕被遗弃。

“尤其是鲍拉和老猫,每当我为了请客收拾屋子,只要把椅子倒放在桌面上,它们便会惊慌,倘若显出一点儿搬家的迹象,它们马上会感冒,打喷嚏,看着我们,担心我们会留下它们不带走。我一开始搭扫除,弗朗茨也会这样。有一次,我过了四年开始粉刷房子,他便不回家,老猫不回家,老狗卧在窝里抖得狗窝都挪了地方。现在搬家开始……弗朗茨坐在那儿望着窗外的发酵车间,望着他心爱的啤酒厂,那高高的烟囱。狗和猫卧在他身旁,它们互相依偎以增加一点勇气……弗朗茨和两个动物坐在那里坚持了两天,看着周围的物品一件件搬出去,那些家具,弗朗茨喜欢的家具,黄金时代的象征,这旧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后,我把老狗鲍拉领到卡车那儿,它只跳得起两条前腿,我不得不帮它上了卡车。我再次回到空荡荡的寓所,老猫采莱斯廷已经吓瘫了,我抱起它来,它浑身湿淋淋的像一条湿毛巾,汗出得起了泡沫。它紧紧地贴着我,砰砰地心跳犹如开动了一个机器。”

“……晚上,贝宾大伯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碗橱旁边,身后卧着老猫采莱斯廷,这只猫是我们在新房子里发现的,它像贝宾大伯一样衰老了,没有牙齿,脸也跟大伯相像,贝宾时不时地回身摸索猫脑袋,抚摩它,猫则用脑袋顶他的手心,两个老家伙很亲热,贝壳宾大伯没事就问……你在吗?采莱斯廷喵呜了两声接着打呼噜,它卧在碗橱上,紧挨着大伯,几乎要趴在大伯的肩膀上了。大伯和采莱斯廷都知道,他两个只要彼此触摸得到,这世界就祥和。每天晚上,贝宾大伯和采莱斯廷都彼此等待,交谈几句,然后采莱斯廷趴在大伯身后,一只脚搭在大伯肩上,大伯坐在碗橱旁边,猫坐在碗橱上像个君王,他两个彼此相知,靠在一起直坐到上床谁觉的时候。”

赫拉巴尔写的动物处境会让人揪心的感伤,以动物比喻人生。他在另外的小说里写过一位朋友忠实的马,啤酒厂两匹几十年拉车送货的老马即将被送往屠宰场去宰杀,老马深夜来到主人门前嘶鸣。这让人想起台湾小妖在《我的金鱼会唱莫扎特》曾写台湾军人离开大陆前不得不放弃与之相随的战马:“船离岸那一刻,军队的马,一只只往海里跳,想追随他们的主人。”

赫拉巴尔的小说写的是边缘的人物,却没有局限于另类人群的狭隘性,他道出了人类共同的孤独和感伤,对于赫拉巴尔来说,造成这种孤立的隔绝感不在于外部世界,而在于自我的放逐或囚禁。正如他曾说过“人体是一只计时的沙漏,天道不仁慈。我仿佛注定要在自己创造的刑具上,认识最后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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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

邱敏

137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专业美术史论,爱好电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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