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山本耀司，就会想到一袭黑衣，还有那句“还有什么比穿戴得规规矩矩更让人厌烦呢？”的名言。2009年底，他的公司因为运转以及经济衰退的问题，导致背负了四千两百万英镑的债务，不得不申请破产保护，被迫停止几家品牌店的经营，一时之间成为热门话题，以至于流言满天飞，连著名电影导演文德斯（和山本耀司在巴黎街头偶遇，之后成为精神之交）也忍不住专门写信问候他的情况，两个朋友通病相怜，文德斯在同一时期也失去了所有电影的著作权。后来幸得投资公司（Integral  Corporation）出手相助，为其品牌赞助资金，才使山本耀司的公司化险为夷，又重新走上了正轨。

《山本耀司：我投下一枚炸弹》这本书今年2月终于在中国图书市场面世，这本书是他对人生、女性、婚姻以及服装设计等随笔式的写作。为什么题目叫“我投下一枚炸弹呢？”这来自于他曾调侃的一句话：“我的衣服里总揣着一枚炸弹”。文章大致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他的人生经历，后半部分是他对服装设计中各个细节的体会。

山本耀司这本书的叙述方式非常特别，并不采用单一的线性叙事，风格近似于意识流，不断穿插片断式的闪回，夹杂一些梦呓一样的描述，有时又像是一篇独立的微小说，有时又像话剧里一幕精彩的对白。这种描写方式，正如他对服装设计的理解一样，在瑕疵、不完美、偶然性的冲撞中产生语言的陌生感和异样性，同时又以极为日常化的语言描写避免了晦涩难懂。日本的侦探小说在文学史上占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不知道山本耀司看不看侦探小说，总之，他是一个善于营造悬念，吊起观众胃口的人，不是靠内容，而是靠结构关系来营造这种神秘感，而这正是日本侦探小说惯用的手法之一。

山本耀司的父亲战死于菲律宾激战之中，他从小跟着做裁缝的母亲。大学毕业后，他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就在母亲店里帮忙。曾有人调侃，年轻的时候有身材，但没有足够的钱订制高级时装，等到钱包足够胀时，身材也跟着鼓胀了。在店里，常常有贵妇拿出时装杂志上的样图叫他裁剪，他非常厌恶测量她们已经臃肿的腰身，因为在这些女人上身，无论如何是做不出杂志上的效果的。同时，他住的地方是日本歌舞伎町，浓妆艳抹的女人令他生厌。他立志“要不惜代价，避免做出在男人眼里显得可爱的、萝莉一般的女装。”他后来设计的服装与其说是穿在女人身上欣赏女人，还不如说是女人成为衣服的架子，身体在服装里隐退，衣服本身作为欣赏的题材。他自己也坦言道“我脑海中充满了将衣服本身作为欣赏的题材，而丝毫不去考虑穿着它们的女人们。”

但其实他在设计之前，是非常细腻而仔细地观察和体会着女性的一举一动，连女性走动时在路面上投下的阴影他都饶有兴趣地观察，“她走动着，引起周遭空气的流动。”仅就这句，便能看出他那如同警犬一样的嗅觉。对设计，我们常常只注意到设计实体部分，而对实体之外的阴影很难留心。能从司空见惯之物中发现常人所不知的妙处，便具备一个艺术家的潜质。山本耀司的野心不在于一件具体的衣服，而是穿上服装的人。他体会女性胸口起伏的凹凸面，体会阴影产生在面料上出现的特殊质感。日本人对阴影的感受有独到的体会，比如日本文学家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里对阴影就有非常精彩的描写，他认为日本建筑的魅力来自于阳光穿透门窗、屋梁之后产生的深浅不一的阴影，这使得空间变得富有层次和神秘性，往往高雅而有韵味的氛围妙就妙在对阴暗的把握上。后来原研哉在《设计中的设计》也充满无限赞赏之情提及谷崎润一郎对阴影的细腻感受，从而把西方主流话语中所忽视的东方美提炼出来，转化为设计的一部分。山本耀司认为 “黑色即永恒”，黑色的确是服装设计师喜欢用来标新立异的颜色。我们永远记得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写安娜出席晚会，女宾们都穿得花红柳绿，她却一袭黑色，反而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英国流行的新哥特式风格，不仅衣服造型怪诞离奇，采用黑色，而且眉毛、眼睛、嘴唇也都以浓重的黑线勾勒，以阴郁古怪的装束博人眼球。日本在这一风格基础之上，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宫廷装与哥特风格的颓废阴暗两种极端风格结合起来，在2000年风靡一时。连《名侦探柯南》也有一集专门为黑色萝莉装量身打造剧情，凶手利用黑色萝莉装以及浓厚的妆饰来掩人耳目，成功犯案。英国的薇薇安·韦斯特伍德设计的“奴隶”系列服装，以黑色皮革为材料，配上金属的拉链、别针等，营造一种另类的“虐恋”风情。法国的伊夫·圣·洛为巴黎女性开创的黑色中性装，使女性增添了几分阳刚之美。山本耀司的黑色结合了对禅意的深刻思考，“在我的生活中，让我感觉舒适的是黑色，而不是明亮的白色……对我而言，生活中的阴暗面总是富有无穷魅力。”

山本耀司对服装的体会来自于生活中对女性的细致观察。往往名人的传记写作，很容易依据目前自己所获得的声誉、地位来选择性地书写自己的私人生活，当然我们无法揣度山本耀司有没有选择性的倾向，不过，我们确实在他描写与女性交往的部分，看到了他侠骨柔情的一面，以一个普通男人的情感对女友的一举一动进行观察、留意。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他看到了设计专业界定以外的东西。他看情人清晨穿着男衬衫去洗澡，“宽大的衬衫意外地配合着她的酥胸游走，自然的褶皱则会在她的肘部集中浮现，她的胸前则会映出一抹阴影。制作衣服时，我一直着迷于这种不经意间的魅力。我对这样因垂吊在身体上的布料自然起伏而偶然产生的美甚是着迷。”时装不再是塑造人的身体，而是将人的身体自然地呈现出来，山本耀司走了一条和欧洲蜂腰式时装不同的路线，东方的自然观在他的设计中体现出来：从第一个衣扣开始最短距离地径直向下而去，这条垂直的线条便是时装衣领的精髓所在。能观察到女性胸起伏产生的阴影，阴影和黑色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丰富的色彩关系。它制造了空间层次，不至于像单调的丧服那样刻板、拘谨。其实山本耀司并非不喜欢色彩，在他的随笔里，他对色彩的感觉以一种独特的观察视角表达出来。比如看这一段像诗一样的随笔：

和金，流锦，望天绣球

五花，红银长尾，和兰狮子头

龙眼、玉鲭，白更纱

我费尽周折，努力地想要把你捞上来

尽管那么地努力

你却挣扎着逃避

……

他对色彩的体悟是一种造型，不是一种平面化的色彩关系。一个服装设计师最忌讳将时装当成是色彩的调色盘，而忽略了色彩和形体之间的关系。对于能细致入微地体会女性身体起伏留下的阴影的山本耀司来说，色彩就是一种造型关系，它是附着在具体的物象上面，使物的特征更加分明地凸显出来。对于时装来说，就是将身体的流动感传达出来。

日本女人最美的地方是脖子。传统合服一层一层地裹住女人的身体，唯独脖子露出来。花枝招展的美人跪坐在塌塌米上，附身低头为客人斟酒，白皙玉润的后颈是最为动人的地方。弧形的线条缓缓隐到衣服里面，恰能见那一低头的温柔。正是日本文化对女人脖子的注重，山本耀司对现代服装的衣领花费不少心思。他戏谑经典服装中常见的白色尼姑衣领就好像新干线白色的座套一样。他尤其佩服索尼亚·里基尔设计的圆领计算精准，颈部裸露程度也准确到细微。领口的位置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山本耀司观察到领口位置取决于领口处皮肤对布料的触感。由此，他只怨自己不是女人，不能像索尼亚·里基尔那样靠皮肤的触感去决定位置。

同时山本耀司也注意到扣子的位置，衣扣钉在什么地方或者从什么地方开始钉，他认为是高级时装成败的关键。“设计手法越专业，越应该尽量避免使用衣扣……衣扣有一点，使得衣服达到完美，升华成佛。这颗衣扣的位置找得精准，那么打开它时，衣服的两摆则会自然地滑落两旁。胸口塌陷处的一点，便是衣服成佛的关键之所在。”现代服装里有了拉链，注重布料自身流动性的山本耀司并不太喜欢拉链的硬质感，“拉链会阻碍布料的自然下垂，往往过于具体，破坏衣服本身特色，显得过于粗野。”

在这本书里山本耀司提到过川久保玲，川久保玲曾和山本耀司传过绯闻，据说是精神恋爱。这本书里没有叙述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在讲到里基尔对衣领精湛的设计时淡淡地提到川久保玲，聪明的读者可以看到这种随意背后的故弄玄虚，一个男人欣赏女人的作品，这足以看到两个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香港有个乐队叫软硬天师，就曾经作个一首曲子叫《川久保铃大战山本耀司》，但歌词内容跟川久保铃和山本耀司没有多大关系，是对痴迷名牌进行了调侃和嘲弄。

山本耀司在书中也提到他曾参与华格纳歌剧服装设计，为前几年去世的德国著名现代舞蹈家皮娜·鲍什作过舞台服装设计。皮娜的舞蹈曾吸取过日本舞踏动作，她对日本舞踏那种极为缓慢却饱含张力的姿势非常感兴趣。所以山本耀司那种宽松的服装、阴暗的黑色以及不规则的造型用在皮娜的舞蹈中再适合不过。看过北野武《玩偶》这部电影的人，一定对里面的服装难忘。那正是山本耀司的作品。据说一向以暴力和青春为表现题材的导演北野武，在看了山本耀司设计出的服装后，竟然改动了剧本，以适应其服装。这部电影的服装不仅有山本耀司惯用的黑色系列，也有非常艳丽的色调出现。在剧情带动下，艳丽色调的服装在主人公身上却显得绝望和凄美，层层披挂、包裹的服装所形成的飘渺感与电影表达的主角之间爱情的幻灭和悲剧感丝丝入扣。北野武好几部电影的服装都是山本耀司的设计，但是山本耀司本人却不太认可自己在电影中的服装设计，他觉得服装处理不当，会抢演员的风头，比起电影服装设计，他更愿意进行电影主题音乐的创作。说到音乐，山本耀司从初中的时候就酷爱弹吉他，他曾与坂本龙一等诸多音乐家合作，这本书里面可以看到他自己写的歌词，流露出其真实的情感。另外还附有他和寺山修司一起创作的俳句。

“对我来说每一次发布会都是一场赌注，一场虚张声势的赌注。”在书中，山本耀司毫不隐讳地提到他在设计界的成名，最初是源于在巴黎七次重要的服装发布会，之后才在日本产生了轰动效应。身处时尚界，他却声称自己“憎恶时尚界”，这并不是一句噱头的话，他的确时刻与时尚圈保持一定的距离，游离于时尚主流之外。时尚圈的流水线工业生产方式所营造出的快时尚是他所反感的。他强调手工性，与他合作的纺织厂和面料厂都是传统的手工制造家族工厂，在山本耀司的作品中看不到岛国日本先天的狭隘，他不时地在时尚界投下一枚炸弹，创造一种全世界都可以理解的风格，他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实至名归。这部书的面世，使我们看到了和媒体报道不一样的内心深处的山本耀司。

（[日]山本耀司 / 满田爱：《山本耀司：我投下一枚炸弹》，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