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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谈美食是往锦绣上罩霞光,历朝历代以文人自居的,必定少不了味觉上的体会。明代的张岱谈人、论物、养花、蓄草、品茶、道世态、聊游玩、评伎乐信手拈来,无不有色、有貌、有理、有据,时悠游、时放浪、时佯狂、时怜悯。单看他谈做乳酪的方法,便知他是一个喜欢在美食里专营的行家。为求鲜奶,他在自家养一奶牛,旁晚时挤奶,过夜,蓄一尺高的乳花,在乳花里加雪芽茶汁一起煮沸。他形容其色泽如“玉液珠胶,雪腴霜腻”,而味道“吹气胜兰,沁人肺腑,自是天供。”另外他还提到加入鹤觞、花露(这两种是酒名)煮,要求趁热吃。这两种乳酪的做法只有好食者才会动心思尝试,而且添加之物绝非瞎凑,乃是讲究食物之间的属性,味道相生,绝非相克。后来满族镶红旗后裔唐鲁孙谈美食,也偏好介绍皇室贵族子弟的一些美食秘法,秉承了张岱神仙式的逍遥,他写的美食书尤为重要的是,平民老百姓看了不觉得是在夸富炫耀,而是被他带动想象力去享受。最记得他谈吃蛇宴,第一道是喝蛇胆酒,每人面前一杯白兰地,四粒蛇胆扎破,每一粒胆在客人酒杯各一滴,最后主人每粒两滴。此乃主对客的尊重,写得颇具歃血为盟的胆豪。第二道是做成各种口感的蛇宴,此乃厨师的妙艺。第三道尤为重要,蛇会终席,洗澡。解衣下池,腋下腿旁都有黄色汗渍。据说这是吃全蛇的功效,把风湿都从汗水里蒸发了。所以看官注意啦,凡请吃蛇宴,主人一定附带请洗澡。

金圣叹临死前向身旁的人传授了一句秘诀:“花生与豆干同嚼有火腿的滋味。此技能传下去,死而无憾也!”真是无愧于才子的本色,连大难临头时,还在想着口感。我常想这个结果是一个预设,中国文人放浪形骸往往是通过戏剧化的夸张表现,来塑造遗世独立的形象,可谓不痴迷不成戏,不疯魔不成活。金先生临死前还能演这一出,实乃真才子性情。

《水浒传》里最诱人的是那一句话:“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碗的喝,大口的吃,这最简单朴实不过的几个字,引起的却是唾液的分泌。更重要的是,它让味觉转化为一种衣食无忧的安全保障,共产主义思想用了洋洋洒洒几万字来构想的,却被这八个字概括得淋漓尽致,它向投奔者宣誓的不是乌托邦理想,而是充满集体主义的无限幸福和热闹,天下皆兄弟,只要一步跨上梁山,就能触摸到如此现实。毕竟,酒肉之友是最易交的。

中国文化里,吃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吃”是一件非常吊诡的事,政府惩治贪污,杜绝铺张浪费,取消掉了事业单位聚餐的一项,贪污腐败究竟有没有成效很难立即印证,但是长期以来传统习俗的酒桌上泯恩仇的小市民快乐却消失了。

一个人如若不能吃辣,他对美食的享受便失去了一半。

我们谈论川菜都只道麻辣,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是香辣。川菜是所有菜系里最会招徕吃客的,它先诱惑嗅觉。干辣椒、花椒、葱、姜、蒜在温度适中的油里煎煸,香味一出,唾液就分泌出来。唾液勾起人的胃口,味觉的判断往往事先通过嗅觉。

刚去上海时,很不习惯它们的口味,清淡得每道菜似乎都尝得出甜味来。后来发现上海菜吃的是生活的质地,上等的餐馆每道菜份量矜持,让人羞于频繁地来回伸餐筷,只好慢慢咀嚼,不觉收了乡野的粗鄙,变得礼仪起来。川菜吃的是生活的氛围,桌上的菜道道色彩杀气腾腾,吃官喝酒划拳闹成一气,最后为争着付账,酒醉鬼们竟会动拳头,厮杀一场。在上海我做不出好的川菜来,因为没有地道的佐料。即便有了,也常常需要运气。比如做最简单的麻婆豆腐,最后一道工序是需要在上面撒花椒粉。如果在超市里买现成的花椒粉,不够鲜香。花椒磨成粉后,与空气接触,空气中的水分会渐渐融掉花椒粉的香气,过夜后,麻香味就减少一半。所以要吃到极正宗的麻婆豆腐,最好是自己手磨花椒粉。即便是花椒粒在空气里放久了也会香味渐失,川蜀之地本来就潮湿,花椒要新鲜干燥,其实这是川菜的秘诀呢。北京的民间里的菜非常野蛮。卤煮就是将大肠、豆干一起煮,还将锅里一咕噜的肝肠大刺刺地呈现给人看,仿佛觉得那会更勾起人的胃口一样。享受美食还是要吃路边摊,它可以唤起人童心的好奇感。花钱去好餐馆固然也能吃到美食,可是它没有了冒险的激动和探索的过程。

将感觉时间拉长可以使味觉增强。比如《红楼梦》里,王熙凤给刘姥姥将茄子怎么做,那个程序如此复杂,即便最后味道如何已经不重要,因为制作的过程和时间的周期,就足以让人的想象力去分泌足够的唾液。要不,所有拍美食的电影电视,为什么都要用镜头拍那些精致的器皿、井然有序的制作过程、以及姑娘白嫩的手呢?

味觉就是靠文化建立起来的错觉。

日本有一家最棒的料理店,曾经看过拍它的纪录片,里面做饭团的师傅技术高到什么程度呢,他在上第一道饭团时,通过从察言观色去揣摩顾客的口味偏向于什么,然后调整料理里的作料。这简直就是心理战术啦。这家店据说要提前半年去预定呢,吃的不仅仅是食物,而是老板一颗敏于洞察的心了。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叙事从一块小小的蛋糕开始:

“就在带着蛋糕屑的茶碰到我上颚的那一瞬间,我不禁浑身一激灵,注意到我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经过。一种奇妙的快感侵入到我的心中,使我超然升华,但又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它立即给我带回了生活沧桑的冷漠,生活灾祸的无害,生活幻景的短暂,就如爱情所起的作用一样,以一种珍贵的本质充实了我:或者确切地说,这一本质并不寓于我的内心中,它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自己是那么的碌碌无为、卑贱渺小、平凡庸俗。这种强有力的快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感觉它是跟茶水和甜点的味道密切相连的。”一块小蛋糕,勾起了他的乡愁,生出了诗性,追忆起似水年华。阿城认为思乡与胃蛋白酶有关。食物的确是最容易勾起乡愁的。清代的袁枚写有《随园食单》,从选材、搭配、摆放、器皿、口味一一娓娓道来,被奉为高级厨师必读书,偏偏后来有人跳出来说袁子才有些菜单是抄来的,依据是有些菜按照他说的做,最后的口味与他说的不吻合。味觉会骗人么?

至少味觉里有一半与文化习性有关,而不仅仅是个人口味的偏好。

去某一个地方旅游,常听人说:“这道菜不好吃。”某一道菜不好吃,除了制作外,恐怕个人的地方口味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饮食上的判断。专业的吃客是不会一来就下判断,而是先道理由。一个人思念家乡,有很多东西可以借以缅怀,最直接的恐怕就是地道的一盘家乡菜了。

一个学生曾在下课后来问我,自己不喜欢看书,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培养艺术的情操。我说,你一个女孩子,既然不喜欢读书,那至少得回家跟老娘学学下厨。况且读书也不是为了累计知识,而是增加个人体会。她很疑惑,艺术创作和下厨有什么关系呢?我无法准确告诉她答案,学艺术的人,如果连食色都不好,又怎么能用艺术去达到情感上的认同呢?人生经验不丰富,就不能体会经典作品的妙处。艺术是没有具体知识可学的,而视觉恰好不是靠眼睛看,它是由心通往眼,需要五感的相互勾连,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恐怕便错失了磨练领悟力的最简单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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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

邱敏

137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专业美术史论,爱好电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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