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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曾经翻拍成电影,电影很好看,肮脏、传奇、美女、惊悚、凶杀等诡异的场景交织在一起,让人在一百多分钟的电影里,从视觉到心理都实实在在被刺激了一把。转过头,再看小说,用的是眼睛,整个下午鼻子却一直追着文字在空气里嗅。这是一本有味道的小说,十八世纪的巴黎被聚斯金德用鼻子的嗅觉构造出来。常言道:事不目见耳闻,不能信其有无。往往还忽略了一个感官,就是嗅觉。聚斯金德的特别处就在于,他对现实的描述和批判,是从嗅觉里引申出,哪怕丧失了视觉,也能洞察入微。反讽的是,主人公格雷诺耶这个能记住成千上万种不同味道的天才,自己却是个无味道的人。因为他没有味道,大家视他为异端,奶娘认为他魔鬼附身,宁可不赚钱也要将他从身边赶走;在寄养所,同龄的孩子都讨厌他,甚至想弄死他,因为他们嗅不出他的味道,他们怕他。

我们往往太依赖视觉,以为视觉就是真实,艺术创造虽然最后是靠视觉来表达,但是视觉的穿透力却需要调动身体其它部位的感官来达到。看小说《香水》,我从味道里嗅到了巴黎底层的穷苦、人性的虚伪和贪婪,作者是用嗅觉在揭示人性,而不仅仅是讲一个离奇的故事。那么艺术跟视觉有关,却忘了调动其它的感官去感受世界

有一部电影叫《闻香识女人》,退役老军人从气味判断对方姿色,惊人地准确。其实那是他对生活细微敏锐的体悟,据说某一处感官有缺陷的人,其它部位的感觉会更敏锐,一是身体机能作出的自动调节反映,我想更多的是,健全身体反倒是容易对周遭习以为常的事物麻木,当某一处感官受损,人倒从惯性意识中抽离出来,以另一种方式来体察世界,因而有些不同。

所以武侠小说里的高人往往倾向于塑造成生理有缺陷的人,比如杨过的断臂,谢逊的瞎眼,郭靖的痴憨,小龙女近于洁癖的乖戾。艺术家里也找得出一大堆这样的名字:竹林七贤比西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嬉皮士更早用迷幻剂来刺激神经,曾经有艺术圈的朋友崇尚竹林七贤,按照野史上五石散成分的记载,也想配出来试试,可惜不知道每种成分的分量是多少,实验多次,也没能达到那样的效果,倒是腹泻了好多次。据说五石散是由五种矿石,即钟乳石、硫黄石、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添加其他辅料研制而成的药粉。吃了后会全身奇热,如同火烧,心中烦躁,必须吃冷食来适应药性,同时还要采用穿薄衣、冷水浴、快步走等方式来散发药性。所以我们在画像石砖上看到的竹林七贤,大多数都坦胸露乳,解衣磅礴,酷帅得一塌糊涂。也有不借助药物者,比如凡高、徐渭本身就是间歇性的神经官能症,草间弥生的Logo就是波点,据说她有眼病,在常态里看东西也全是波点,她的运气真好,赶上了艺术的时尚化时代,那些色彩鲜亮的波点很鲜明地代表了这个时代膨胀而矫饰的物质欲望。现在时尚品牌像猎狗一样在嗅寻这种可以转化为时尚的艺术家,村上隆和展望都是LV的代言艺术家,巴斯奎特等涂鸦艺术家的作品也成为时尚面料的装饰图案进入我们的生活中。

但是,不是佯狂、非常态就能成为艺术家,做出好作品。少年时代,我们往往喜欢在心里设定偶像,并摹仿。当我们没有生理缺陷怎么办?最后作品变成无病呻吟,生活、谈恋爱也变成无病呻吟。其实,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你的风格,日常的生活经验、个人的性格习惯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放弃了观察自己,放弃了观察自己熟悉的环境,而进入他人的陌生领域,那么“他人就是地狱。”所以,回到人生的起点,回到艺术的起点,当我们觉得生活创作都难以继续的时候,应该重新思考出发点。

《香水》里格雷诺耶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人生,就是他寻着一股美妙无比的气味找到那个切黄香李子的少女,他用气味让我们“看”到了她:

“如今他嗅出她是个人,嗅到了她腋窝的汗味,她头发的油脂味,她下身的鱼味,他怀着巨大的兴趣嗅着。她的汗液散发出海风一样的清新味,她的头发的脂质像核桃油那样甜,她的生殖器像一束水百合那样芳香,皮肤像杏花一样香……所有这些成分的结合,产生了一种香味,这香味那么丰富,那么均衡,那么令人陶醉,以至他迄今闻到的一切香味,他在内心的气味大厦上挥洒自如地创造的一切,突然间都变得毫无意义了……这香味里魔幻般地包含了构成一种巨大芳香、一种香水的一切:柔和,力量,持久,多样性,惊人的、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美。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今后生活的指南。像所有天才的怪人那样,通过一个外部事件把一种正规的日常习惯置入他们灵魂的螺旋形混沌之中,格雷诺耶不再离开他认为已经认识到的自己命运的方向……马雷大街那个少女的形象,她的脸,她的身体,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但他已经把她最好的事物——她的气味的精华——保存下来并化为己有。”

和格雷诺耶一样,我们读了这一段,也清晰地记住了那个气味,并朦胧地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人的形象,而这个形象比视觉更深入,因为她不只是一个形,她有了气味。但这是写实,什么味道对应什么地方,实实在在地、丝毫不怠慢地一一道来。

我想起《金瓶梅》里对孟玉楼的描述:“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玉楼是里面命最好的一个,带着嫁妆大大方方嫁进西门庆家,西门庆死了又潇潇洒洒地改嫁。书里对她的笔墨渲染并不多,和西门庆之间的性事也几乎全无渲染,只写了她嫁进去头几日,西门官人都住她房里。她不像潘金莲那样无事生非,所以对她的描写也非常精简,却并没影响她深入我们心中的印象。单单一句“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我们便知道了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美人都是香的,细细的香风写出了她走路的步态——轻盈矜持,所谓步步生莲想必就是这样了吧,坐下的时候的风情万种,通过“淹然”二字跃入眼帘,这两个字用得真好,没写气味,却晕散开来一股幽香,连她绣房的雅致情景也透显了出来。我觉得中国的意境是更甚于西方写实的描摹的。就这一句话,十四个字,把上面格雷诺耶一大段的陈述全囊括了。

张爱玲是极讲究服装的,继母给她穿自己的旧棉袍,她极其不满,“碎牛肉般的黯淡,浑身像生了冻疮似的。”看了她的形容,连衣服陈腐的气味也是闻得到的。胡兰成送她皮袄,她用了五个字“温柔的爆裂”,心里的狂喜、恋爱的炙烈、皮袄的质感全在这五个字里了。在《红玫瑰白玫瑰》里,张爱玲用发潮的意象展现了振保第一次见到娇蕊的情景:“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故事刚一开头,男女主角连同观者都一起潮润起来。如此潮骚,后面不偷情也是不可能了。接着又有一次碰面:“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形容娇蕊太贴切不过,我想起了川菜里被油煎得喷香的鲜青色朝天椒,一口咬下香翠的辣子,舌头便像火燎烧起来。如此火辣、性感、躁动的女人,哪个男人抵挡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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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

邱敏

137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专业美术史论,爱好电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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