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也在电影、文学和绘画里成为一个故事母题。就我所见的关于狗作为主角的故事里，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倾向：电影往往以狗的萌宠、忠诚、勇敢为叙事角度，因为影视需要一个票房效应，选择一个温暖的意象来描述人与狗之间的故事，即便是像日本的《八公犬》这种看一次哭一次的狗儿电影，也是打的情感牌。上学期在清华观影室看过一部国产的《狗十三》，倒是跳离了人狗的其乐融融，少女的叛逆和父亲的独裁通过狗的丢失和寻回再丢失来表现，可谓青春无名伤害。而文学里，狗却往往作为人性的象征，狗性的忠诚和人性的冷酷形成对比，从而呈现人性的复杂，这种手法屡试不爽。

奈保尔的短篇小说集《守夜人记事薄》里有一篇《心脏》，讲的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心脏不好，他生日时，父母送了他一只小狗崽，他们一起成长。本以为写到这里，狗与人的关系中温情脉脉的东西会就此展开，可是奈保尔却笔锋一转，用狗去引出一个因生理上有残缺的少年所经历的成长的孤独。这种孤独不一定是忧伤的，有时充满了一种近似于变态的“恶”。对于这个少年来说，父母的呵护非常态，身体因为心脏不好缺乏运动而肥胖丑陋，他被周围的人排斥。唯一的朋友就是这只小狗崽，可是小狗崽的顺从却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罪恶感，他要让它成为一个可以随时被控制的奴隶，即便是吃饭使，也要接受他的抚摸。小狗崽的原始本能不准任何人在吃饭的时候碰，他就狠狠地揍它、折磨它，并似乎从惩罚里面获得了快感，狗激发了他内心强烈的征服欲。最后它接受了孩子在它吃东西时抚摸它。奈保尔的文字处理一点也不滥情，偏用客观冷静的口气地讲一个事实，很少用比喻修辞去渲染文字的表现力，读他的小说过程有时甚至是乏味的，因为语言本身极为冷漠，就像审讯中交待的主要框架，看到的只是拔掉了华丽羽毛的孔雀。可是当你读完他的小说，会发现他搭建的是一座路桥，通过一个事实的描述，我们洞察到了这些事实后背所缘由的苦难、人性的复杂、种族歧视、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的关系以及对宗教信仰的追问。这篇短篇小说写到结尾时，写他和狗拍照：“相片的冲洗效果很不佳。狗看上去很紧张，很不自然，没有面对镜头；哈瑞觉得照片上的自己非常胖。”短短的两句话，把少年的恶，狗的害怕，少年的自卑全呈现出来了。没有任何花哨、滥情的比喻，可是看到这里，心里却堵得慌。

几年前还看过一部墨西哥的小说，好可惜忘掉了名字，恍惚记得是在一本国内的文学杂志上看到的，后来找了找，无疾而终。这篇小说像墨西哥的仙人掌一样，旺盛而粗野，扎得人生疼，典型的性恶论。描写了一个二战的退役军人，在战争中双眼失明，回家后，抑郁不平，将人生的不幸转移到妻子的不满上，对妻子实行家庭暴力。后来，购得一只导盲犬，终日折磨狗，妻子怕他，也不敢作声。瞎子喝醉酒站在楼上朝可怜的狗连续砸空瓶子，狗拴在楼下，总有那么一两次能砸到导盲犬。结尾处，狗在红灯亮的时候，引导这个瞎眼的退役军人在马路上横穿，一路狂奔……

屠格列夫有一篇《木木》（非常抱歉，之前写为显克微支，一位热心的读者及时给我作了纠正），这篇关于狗的故事非常凄惨。庄园地主的农奴养了一条狗，可是主人无法忍受狗的叫声，最后不得不将狗扔到河里淹死。养过狗的人看过这篇小说一定忍不住哭的，在小说前半部分写与狗的相处非常生动，哑奴与狗友爱相处看到了生活幸福的曙光，狗在被淹死前，他带木木去了餐馆，拿肉汤喂它，之后木木被主人绑了砖头，还信任地毫无恐惧地看着他摇尾巴。看完这篇小说，耳朵总想起狗的哀嚎呜咽，尽管哑奴什么也听不到，对他来说热闹喧嚣和静寂都一样，可是屠格列夫在情节上如此安排处理，却在小说里留下了溺水时的巨大声响，绝望和痛楚成为时间性的延长。屠格列夫对中国五四文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时中国作家主要是选取他们批判现实主义的写作立场，是因意识形态而得到青睐，但我以为屠格列夫文字处理非常洁净，散文一样的写作方式，在小说中营造了一种空灵明丽的透明感，同时又有一种倔强不屈、坚韧不拔的鲜明个性，在宁静的下面充满着起伏和动荡的情感.

清代郎世宁也画过很多犬，画面中的细犬一看便知是极纯的品种，小头长吻，细腰紧腹，肢细劲健，属于奔跑速度极为迅猛的猎犬类。想来清代皇帝设木兰围场，打猎以示其皇威，广宴群臣，郎世宁作为宫廷画师，自然将猎犬画得威武神气，象征满人的骁勇善战。这狗虽神气，但郎世宁深懂君臣关系，不忘往狗脖子上带一项圈，暗含俯首称臣，天子至尊的谄媚意味。在当代绘画里，周春芽的《绿狗》系列最为出名。他的绿狗佝偻着背，像是在外流浪了很久，受尽饥饿，耷拉着粉红的舌头。即便如此，也不是杰克伦敦《野性呼唤》里对自由充满渴望的狗，他的狗终归是家里养的宠物犬，去兽性的，像是一缕刚从肉身中抽离出的魂魄，笔触充满生成性，是运动的，不是静止的一瞬间。我不太喜欢周春芽的狗，他对狗的描画始终充满了豢养人的控制和玩味，狼狗身上的原始兽性被宠物狗的柔顺乖巧给代替，犬儒之态使他画面上的狗终未能超越唐代《簪花仕女图》中出现的小狗所奠定下的赏玩基调，只是多了几分痞子气。唯一动人的地方是狗瘦骨嶙峋的身形，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离开我们，留在记忆里最深也最牵扯人心的反而是它生病罹难时的样子，因为它不能说话，它的迷惘、困惑、痛苦才更牵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