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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今晚你去吗?”红衣女孩站在寝室门口。

“可能要去,你去吗?”白衣女孩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

“不知道。不过他们说他家里还有迪吧里挂的那种镭射灯。音响打开,就和迪吧差不多了。”红衣女孩说。

“来,坐这里。” 白衣女孩抽出一根凳子递给红衣女孩,“去吧,见识一下。你听过他的课吗?”

“还没有,下个月有他的选修课。”红衣女孩说。

白衣女孩笑道:“前几节课不要错过了,他上课内容噱头可多啦。”

“什么噱头?”

“就是,就是,哎呀,跟你说吧。”白衣女孩招招手,红衣女孩把凳子移到她身边,她凑近红衣女孩耳朵说,“就是关于性。他说圆柱体就是男性符号,圆圈则代表女性。有一次,他上课来劲了,竟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并问第一排的女生,你们敢脱吗?大家觉得他的讲课方式很新奇,笑作一团。他把最里面衬衣的扣子解开几颗,露出赤裸的胸膛来。他扯着衣服说,男人能脱,女人是不敢在公共场合脱的。为什么呢?这是一个社会约定俗成的问题,人从一出生就规定了男性什么做得,女性什么做不得……一支笔、一幢大楼在你眼中是什么?就是一个power,在哲学中称为菲勒斯,一个男性生殖器管的象征。大家不要笑,乳房是圆的,果实是圆的,原始维纳斯就是一个一个的圆圈组成。因为她象征生育,而现代的女性去隆胸,主要不是生孩子,是为了什么?对,满足男性的审美需要……性是一种生理需要,也是一种文化符号。福柯的《性史》,有人看过没有?就是对性作微观的分析,讨论权力问题。问大家一个问题,比如在性爱的过程中,男上位和女上位,你们怎么看待这两种不同的位置关系?”

“这个他都问啊。”红衣女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嗨,更猛的在后面。他问了两遍,没人回答,大家都捂着嘴笑。他从讲台上跳下来,坐在第一排的课桌上,大声地说,这是一种权力关系,被动和主动的权力关系。过去欲望被禁锢在肉体中,而我们现代社会,要达到彻底的民主和自由,首先应当让性释放出来。看见大家没反应,他又继续说,六十年代的性解放就是反对陈规陋习的一种极端形式。像你们这个年龄的年轻人都极为放纵自己,吸毒和性爱是他们的整个生活。但是,在我们周围,没人敢大胆直露地谈论自己的欲望。他兴奋起来,你猜他问我们什么啦?”

“他问什么啦?你快说啊。”

白衣女孩吐了吐舌头,“他问你们手淫过吗?请举手。”

“啊!”红衣女孩嘴巴张成了一个O字型。

“喏,当时我们人人嘴巴都像你这样。全都惊呆了,紧接着一些男生在后面小声地鬼笑。见没人敢举手,他则自己一脸坏笑地举起手说‘我就手淫过。’”

红衣女孩把头埋在白衣女孩肩上,惊笑得全身都在颤抖,“他真的说这话啊?真的吗?”

“我在课堂上,难道瞎编啊。”

“之后呢?”

“他又说了一大堆什么‘力必多’、‘菲勒斯’、‘性政治’这些术语,反正一堂课下来,大家都在笑。”

“你觉得他讲的内容有意义吗?”

“我觉得还是有意义,搞艺术创作就是需要自由,不能被旧观念束缚住。但是他每节课都讲这些,又讲得那么直露,那就太无聊啦。” 白衣女孩抓了一把书桌上瓜子一边嗑一边说。

“他每节课都讲这些啊?”

“是啊,起初还有意思,大家都没这样上过课。可是到后来,他讲什么后结构主义、符号学,思维就像夜空中到处飞舞的萤火虫,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到性和权力问题上去了,而且他谈论起性来就滔滔不绝。” 白衣女孩说。

“他结婚了吗?”

“听他们说以前结过,离了,现在是光棍一个。说到这儿,他也有有趣的事情。”白衣女孩拍拍手上的瓜子壳,继续绘声绘色地讲道:“他和学校对面那个书店的女老板好过一段时间,据说是他不和她结婚。那个女人一怒之下,剪破了他从法国带回来的衣服、裤子、领带,还用红色的油漆在他家的墙上写着‘我要杀死你’,油漆滴下来,就像鲜血一样。”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从哪里听来的?”

“嗨,还不是他自己讲的。那段时间,他就像祥林嫂一样,谁到他家去玩,他就拉着自己的衣服给谁看。他把那些剪破的衣服缝合起来,继续穿,还炫耀自己的缝纫技巧。”

“是因为伤心吗?”

“谁知道呢。我觉得他是个乐天派,成天稀里糊涂的,把这些苦恼的事情当成行为艺术来看待。他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一般人不同。” 白衣女孩高声笑着说。

“他脑子有问题吗?”

“没有吧。不过也不知道,我听别人说他在法国受了刺激。”

“什么刺激?”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

“吃午饭去吧。”有人探进头来招呼她们。她们站起身来,端起饭盒跟着走出去。

 

 

一只麻雀停落在白色的阳台栏杆上。它叽叽喳喳地叫着,好奇地转动脑袋,打量四处的动静。它在栏杆上蹦跳了几步,停下来,偏着头看看阳台的顶檐,啄啄硬邦邦的栏杆。它的爪子灵活而牢固地抓着圆柱状的栏杆,当它俯下身子的时候,可以看见小小的屁股上柔软的灰褐色绒毛,而尾部的羽毛硬挺地翘在背上。

它掉转头来,发现有人在,翅膀微微扑腾了一下。可是那个家伙一动不动地落入躺椅里,于是,它从阳台正面飞到侧面的栏杆上,再度审视,喉咙里发出怀疑的喳喳声。

张大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瞅着这个小动物,它那自由自在的闲适让他满心欢喜。它有一个小巧的脑袋和圆滚滚的身子,松软地覆盖着灰褐色夹杂黑斑的羽毛,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绒毛,火柴棍一样细小的腿和爪子支撑着胖嘟嘟的身体。

它有点口渴,独自在阳光中飞行很容易疲倦,得稍微歇歇气。对面黑灰色的屋瓦上闪耀着金色的阳光,而这里很荫凉,最重要的是阳台角落那堆石头下有清凉的水,旁边有一大簇绿色的植物。上次,它和它的同伴来喝过。

它从栏杆上飞到那座假山旁,试探性地用细碎的步子在放置假山的浅底青花瓷盆边沿蹦跳着,不时警惕地抬头看看椅子上的人。等它确定一切都是安全的,就低下头,啄浅盆里的水喝。它是那么文雅,啄一口水,就仰起头津津有味地吞咽下去。

它愉快起来,小声地嘀咕着,在绿色的植物中蹦跳。泥红色的小嘴喙挑甩着花盆里泥土,似乎没有什么收获,它就在白色的瓷盆边左右交替地擦擦嘴,喉咙里发出短促而细弱的声音,之后,它转动圆圆的黑色小眼睛惬意地望望四周,发出快活的喳喳声,轻快地飞走了。

张大同有些遗憾,他支起身子,目光追随着小鸟,直到它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明亮的天空中。

也许下次撒点米在阳台上,鸟儿们就会经常来了。张大同心里这样想着,它们总是在天空飞,很少在人生活的地方停留。它们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惊飞起来。当然,人以前伤害过它们,用装有铁砂弹的猎枪捕杀麻雀吃。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啦。

他重新懒洋洋地躺回帆布躺椅上,眯缝着眼睛,侧了侧身子。阳台对面是一个长久没人居住的小院,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整个院子。黑色的屋瓦在阳光中变成蓝灰色,上面流泻着苍绿的青苔和带着白色小花的藤蔓,爬山虎悄无声息地涌上青灰砖的墙面,把房屋刚硬的直线变得柔软而厚实。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院子里东侧的门窗,深棕色的门木外有一扇白漆的铁栏防盗门,有些地方已经锈迹班驳。门右边的窗户后面挂着绛红色的布窗帘,布满一层灰的玻璃窗不知道被谁用指头在上面画了图案,不过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庭院中间堆着几个写实的女裸体石雕,大概是废弃的,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

哎,艺术,周围的人总愿意接受写实那一套。他有些气恼地想。

现在几点啦,他转过头看看屋里墙上的挂钟,三点二十分。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在他的家会举行一场party,中午他给了学生们四百块钱去街上买饮料和点心。

他们应该提前来准备准备。

不过现在还早着呢。

他吃力地坐起身,这个肚子,他拍拍自己那圆凸凸的肚子,就像刚才那只麻雀那样圆,可是远不及它灵巧啊。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曾经,他也灵巧如雀。

 

 

那是一次艺术家们的聚会,啤酒瓶像绿色的火炬一样握在手里,互相对碰,哐当得似乎要擦出火花来。“八五新潮”美术运动在全国遍地开花,年轻的艺术家们都振臂高呼“要个性自由,要艺术民主”的口号。

他们把音响开到最大程度,大家在房里跳着慢三步。

他提着啤酒瓶站在桌子上,大声说道:“换音乐,换音乐!我们要贴面舞,艺术释放了,情感也要释放。”他的身子摇摇晃晃,就像要跨塌的比萨斜塔。他手在空中有力地随着音乐挥舞,不时揪着自己长长的头发,像拔沙土的萝卜一样想把自己从眩晕中拔出来。

有人担心他跌倒,试图把他拉下来,他胳膊一抡,把那人掀翻在沙发上,像狼一样嚎叫着,用含混的语气粗声叫道:“艺术就是一种精神释放……反传统……去他妈的专制,我们要崇尚悲剧的力量……哦,伤痕……艺术民主万岁”

人们发出阵阵哄笑,他更得意啦,把啤酒劈头盖脑地从头顶浇淋下来,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呼哧呼哧的声音。他仰起湿淋淋的脸,上面盖着一绺一绺的头发,还在啪嗒啪嗒滴着水,他狠狠地把脸一抹,大声嚷嚷要给中国现代艺术更换新鲜血液。他脚一跺,把手上的啤酒瓶砰地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人群中一阵唏嘘,有人冲上去抱住他的腿,把他拖下来。他的手还在空中抓划,又有人过来搀扶着他,连拖带提地把他弄到另一间屋去。

“艺术家总是这样疯狂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朵边问。

他回过头,看到一张亮丽的脸,正朝他微笑。他心咯噔一跳。不,我没醉。他听见自己说。

“即便醉了,也很有艺术家的气质,我喜欢。”她把透明的玻璃杯举起来,摇摇里面金黄色的液体,示意要和他碰杯。

他抓起半瓶啤酒,举起来,说不好意思,瓶子碰杯子。他尽量轻轻地碰那轻薄胎体的玻璃杯,玻璃之间还是发出清脆的一声鸣响。

叶芝。她的名字。

呵!与爱尔兰伟大诗人一样的名字。

她笑起来,他还给她吟了一句诗人的诗:

 

我听见老而又老的群叟

说:“凡美丽的终必漂走

如急湍”

 

她用美丽的眼睛瞧着他说:“有些伤感。”

她说她不是搞艺术的,听朋友说艺术家的聚会很有意思,好奇跟着来看看。她还说:“刚才你和他们谈论艺术,我一直在旁边听,你很有个人想法。让我对中国现代艺术家有点了解了。”

后来,他请她跳了一曲舞。漂浮中,他舞步优雅,她说被他带着在舞池旋转,脚像是踩在软和的棉絮上,身体如同柳枝在微风中飞扬。

他们之后经常见面,他激情高昂地给她讲中国现代艺术,讲艺术的自由和民主,而她总是带着崇拜的神情那样专注地看着他。

她成为了他的妻子,还有了一个女儿。

 

 

电话铃响起,张大同双手撑着躺椅扶手站起来。

系上一个研究生,来询问他出国留学的事情。

他细心地对着电话作了解答,可是电话那边老是否定他的提议,他有些不耐烦地想,既然自己都做出肯定的决定了,还来咨询他干嘛。

仍然没有结束谈话。他的手指无聊地在电话机旁那台旧式打字机按键上按动,发出嗒嗒嗒的弹动声。

电话那边说有杂音,听不清,并不停地发出啊喔哦的疑问词。不知道为什么,他胸口有团怒气涌上来,努力憋着。等到终于搁下电话的时候,他憋在胸腔里的怒气,变成了一声叹息。

为什么大家都想着要出国呢?

他重新躺下来。

太阳转阴了,阳光似乎钻到地下去了,空气暖烘烘的,没有风,发闷。

 

 

双手都托着那么高一叠盘子,开门只能用脚。手一直没停歇过,收拾了桌上的杯盘,又在洗碗槽里一个接一个的冲洗,耳朵总能听见老板催促的声音,“快点,快点。”一天三、四个小时的睡眠,走路都在打瞌睡。每天最不情愿的就是在闹铃声中睁开眼睛。

女人!要不是为了她,他怎么会辞去美术杂志编辑的职务,冲动地跑到法国来。

她公派来法国念书,两年后,就提出和他离婚。那该死的有钱的法国佬,还要带走他的女儿!

他起初是愤怒,可那又怎样,她的语气是那样坚决。他哀求她,抛下国内发展顺利的事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想让她回心转意。交谈了几次,都不成功,他跑到她住的公寓路上拦住她的车。她倒是学会了法国那种优哉游哉的生活方式,穿着时髦的巴黎时装,坐在三开门的黑色轿车里,像是和老朋友告别一样,用有条不紊的语气跟他讲离婚的条件。

她那故作姿态的优雅激怒了他,他恨恨扇了她一耳光,那法国男人竟叫来了警察。他像一只小鸡一样被两个高大男人挟走,他的腿在空中愤怒地踢着,用中国的脏话乱骂,可惜只有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才听得懂。法语怎么骂?不知道!真他妈的不解恨,愤怒和屈辱在他胸口燃烧,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成了丧家之犬,呆在哪里都如同一张枯黄的落叶在寒风中飘荡。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基督重临》在他耳朵带着嘲笑的口吻反复吟唱。

在法国简陋的小房间里,他无所事事地在床上磨蹭了半个多月。最后,他决定去找一份工作,站在镜子前,被自己颓丧的形象吓了一大跳。

找一份满意的工作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法国是一个很苛刻的国家,尤其是对法语不够流利的人。在国内,他是小有名气的美术杂志编辑,到了法国,专长不能发挥,而且一个黄种人很难融入主流社会。那些白人虽然表面上很客气,其实骨子里非常歧视亚洲人。

他突然觉得十分惶恐,生存,如何生存?

在两家餐厅里兼职。法国人用一次餐要很多盘子,他两手都顶着高高的一叠杯盘,还要小心不能打碎。洗碗槽边总是堆着小山一样高的盘子、杯子、叉子、勺子,他要洗净它们,而且要擦得锃亮。接订餐电话,得把人家要的东西记下来,要简写,并写出单价和总价。起初,那么多的菜名是记不住的,得掌握简写和记价的窍门。回到房里累得倒床就睡,第二天起床,肩膀酸痛得抬不起来。

生活还得继续。

一天晚上他在河边停步。河面升腾起一层青灰色的雾,对岸的树木光秃秃地在寒风中发抖。不远处有一排酒吧,霓虹灯映在河里像是在燃烧。他想起从前在国内激情燃烧的生活,和艺术家侃侃而谈,他们称赞他是艺术圈的精神领袖;在聚会中,他拥抱着年轻的女孩翩翩起舞,引起朋友们的嫉妒。这有什么意义呢?过去他的那些微薄的成就对于现在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像个游魂一样得过且过。没有朋友,没有事业,没有自己的家。他失魂落魄地从河边的步梯一步一步走下去,并没决定要干什么,也许只是漫无目的地走走,只是随便走走而已。冰冷刺骨的河水使他猛地从恍惚中惊醒过来,他发现膝盖以下全浸泡在水里。哦,我的天,他喊道,这真是愚蠢。同时他很憎恨自己:连这个勇气也没有。他惊慌失措地从河里跳回岸上,凛冽的寒风使他冷得发抖。他奔跑回住处,在被窝里捂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这太荒唐了,不是么?他望着扔在地上湿漉漉的裤子,像是抽了筋的臭皮囊,不禁又打了个冷战,寒意再一次从腿下涌上来。

偶尔也会去酒吧坐坐。酒吧门口有一辆红色耀眼的汽车,天花板上钉着车罩,并悬挂着黑色的轮胎和交通指示牌。爵士乐队很卖力的在巴掌那么大的舞台上表演着,他和其它人一样,自我陶醉地打着拍子,摇头跺脚晃动身体。只有这个时候,他是最舒畅的,音乐让他激动,并且很发泄。

在那里,他曾遇到一个亚洲女人,交谈后知道她是日本留学生,他们漫无边际地用法语聊天,后来终于找到一个共同话题——文化身份的认同。有一次,她站起来去卫生间,从一群站着投掷飞镖的法国男人身旁穿过,她瘦弱的身体在那些高大粗壮的人群中,就像一根快要熄火的灯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游离了躯壳,附在那具单薄的身体上,眼睛竟有些发潮。等她重新座回位置,他对她说了一些温暖而关切的话,她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后来,她跟他来到他的房间。在那张狭窄的床上,他抚摸着她瘦小的乳房,孱弱的胸口下仿佛躲着另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强有力地跳动,跳得他心里发酸。他用颤抖的手指在她身体上游走,薄薄的皮肤下是均匀细致的骨架,柔弱的身体却像火一样滚烫,他怜惜地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顺从地靠着他,用湿润的嘴唇亲吻他的脸。呵,那温暖的身躯,像是蜷在他胸怀里刚刚抽蕊的花骨朵,让他充满了安全和舒适。尽管他不了解她,一点也不了解,可是,此刻,他觉得她像是镜子,照出自己的灵魂,多想能永远贴紧她,他多想啊!

在晨光中,她竟有几分羞涩,遮遮掩掩地穿上衣服。她说要走了,却站着没动,望着他。他凝视着这个女人,她娇小的身躯靠着那张旧书桌,蜡黄的脸上有很多褐色的雀斑,颧骨高耸,眼圈微微发黑。他眼前突然浮现出叶芝那张亮丽的脸,这使他心里一阵紧缩,接着反胃似的难受。他斜倚在床上,没有动。那女人下意识地把头一仰,脸上浮出一丝尴尬的浅笑,转身朝门边走去。

我的生活,他想,如同泡在劣质显影剂里的相纸,呈现的图像总是模糊的。

他决定混个文凭。打听了一番,就他本身所学的艺术史专业,法国文学硕士学位容易拿到手,他托朋友联系了一所学校。真正拥有学生身份的时候,发现那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一天休息的时间太少了,工作、学习,工作、学习,他已经把自己磨练成一个训练有素的机器人:太困啦!闭着眼睛收拾桌上的盘子,然后两手托着盘子用脚推开厨房门又关上,飞快地瞟一眼,又继续闭上眼睛。

有一次他回到简陋的住处,看到住在隔壁那个加拿大女孩被人用担架抬出来。她得了抑郁症,在房间里关了一个星期,不吃不喝,最后连屎尿都拉在床上。他目送救护车远去,在门口呆站良久。抑郁症——呵,现代人的通病,尤其是异国他乡的游子。朋友倒是很多,读书、工作、失业、更换工作,流动性特别大,交情都很浅薄,没有人有心思来真正关心你。有时候他也是在床上一连躺好几天,懒得吃饭,只在枕头边搁几袋土豆片。生存真是个负担,但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锐利的锋芒早已经磨平,他已经斗志全无。即便有了一个文凭,要谋求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是很困难。回国吧。法国留学归来,国内的情势和他走之前变化了很多,不过他是“海龟派”,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在一个先锋艺术杂志找了份工作,当年那些匍匐在他脚下的青头愣子现在成了他的上司,对他指手划脚。换工作,越换他越没有自信,大家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真本事,稀里糊涂地过日子,都看白了他。在国内不可能再去刷盘子吧,怎么颓废成这样,他捶打自己的脑袋,连他母亲也骂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甚至揪出他的旧伤——老婆跑了活该!但她却每个月向他伸手要钱。女人全她妈的是些铁石心肠的势利小人!他在心里狠狠咒骂着。

命运还是给了他一次机会,L市的美术学院史论系给他寄来一封信函,聘请他去教授艺术史论的课程。他决定重新做人。能么?能!——他一下变得斗志昂扬,学校周围的餐馆、酒吧,只要听到有人在激情高涨地挥着拳头大谈学术,回头看,准是他。课堂上,他讲现代艺术思潮,大吹特吹尼采、辐柯,批判西方主流文化、权力话语,传播后殖民主义理论、女权主义思想,讲得学生一头雾水,只因他一知半解,并且缺乏逻辑性。但他那满腔的激情使大家相信,西方当代的哲学思想和后现代文化一样,是零散的、片断的。夜深了,只有他书房的窗户还亮着,那是他在埋头翻译。终于评了个教授职称,他松了口气,开始计算还有几年退休。

有人开始在背后悄悄议论他不学无术,在课堂上瞎扯。系里那帮家伙甚至怀疑他的法国文学硕士学位是假文凭,还根据他讲述的国外艰辛生活,推算他一天兼职几份,时间都花在打工挣钱上,根本就没时间念书。这帮小国寡民的愚蠢家伙,自己没出去留学,还来推己度人,他在心里暗骂,并把那张学位证书到处给人看。他继续在课堂上鼓吹性解放,邀请学生在家里召开周末party,于是有人在校园网上发帖子,称他是流氓教授。他拍着日益鼓起的肚子,满不在乎地想,在国外那么多大风大浪都经历了,怕什么?我就是来养老的。

 

 

门铃响啦。他快步迎上去开门,前面两个女学生提着大袋小包的东西走进厨房里,后面两个男学生抬着一箱啤酒。他们的脸都红通通的,一股鲜活的年轻气息扑面而来。

他指挥他们把啤酒搬进客厅,给餐桌铺上碎花桌布,用精美的盘子装糕点。

老师,你的盘子真漂亮,你好讲究。”其中一个女学生用赞叹不已的口气对张大同说。

“那当然,老师在法国呆了将近八年。”皮肤黝黑的男生抢着说。

“现在我们要用板子把窗户遮起来吗?” 另一个女学生拿着一叠板子问。

“急什么,现在遮起来不全黑了吗?”皮肤黝黑的男生走过去把她手上的板子挪到墙角。

“这个真隔音吗?”

“上次我们试了的,没有邻居来敲门。”男生看了看正在厨房里的张大同,低声对女生说:“去年我们在老师家狂欢圣诞节,唱卡拉OK,一直闹到晚上十二点钟,对面的邻居实在受不了了,把一块砖头扔过来,砸在玻璃窗上,哈哈,竟然还没砸坏。老师把窗户拉开,对面那人就破口大声骂起来。”

“结果呢?”

“晚会就只能作罢了。” 他俯在她耳朵低声说:“还有上次的迎新晚会,先在系里开,后来,老师一高兴把大家都邀请到他家来玩。那些新生从没在老师家玩过,当老师把音响和镭射灯拧开,那些傻乎乎的家伙兴奋得在客厅又唱又跳,屋子里塞满了人,像一个捅漏了的马蜂窝。后来楼下的邻居来敲门,看到这么多人,脸都气青了。他跑去跟门卫说,门卫提着警棒来干涉,不过对学校的老师,他能横到哪去,还不是例行公事,说了两句,不过人也就散了。”

“怪不得这几个星期都没见老师约大家开party。今天怎么又想开啦?”

老师喜欢和学生一起玩,给我钱去买东西的时候,我说不用给这么多,他说没关系,还说他的钱也找不到地方花。大三那几个学生经常跟他一起吃饭,都是张老师掏钱,他们私底下还说,没钱了就去找老师蹭饭吃。”

那张老师知道吗?”

“估计也知道吧,不过他挺爱热闹的。”

 

 

张大同和这四个学生坐在客厅聊天,一个女生在兴致勃勃地讲着她在网上冲浪的趣事。年轻人总是这样充满活力,张大同心想,中国人和法国人的活泼多少是不同的。法国人有发达国家的优越感,即便是在那边长大的亚洲人也是如此。来到中国个个神气十足,吹嘘自己在国外混得如何如何。其实白人骨子里是歧视黄种人的,即便有法国国籍又怎样,他们还是痛恨自己是亚洲人,恨不能把自己黄色的皮肤剥去换成白色的。他最清楚他们在白人社会中的地位,哼,也只有回来神气!

西蒙·勒·阿贝拉,法国人的名字,五岁以前都叫张小叶——他的女儿。十多年没见,她回国来看他。十八岁啦,个子不高。起初,他满怀热情地用父亲的胸怀来拥抱她,亲切地叫她——我的小叶。她没反应,接着说,大家都叫我阿贝拉。她用法国人的礼节贴了贴他的脸颊,眼睛里没有他所期待的东西。当然,他们十多年没见面了,对他陌生是正常的。他为她准备礼物,费了他不少心思。贵重玩意儿,想必她是见得多的,她白人继父有的是钱。小时候她喜欢看天上的风筝,于是,他兴高采烈地为她做了一个风筝,准备带她到江边去放风筝。刮青篾条的时候,手笨,竟把手指割破了,贴上创可贴竟然还渗出那么多血来,只得到医务室去包扎。在风筝上画画,他练习了一个多星期,总不满意。制作过程中,他总是想象着她拿到风筝高兴的表情。小时候他抱着她,她总是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天上的风筝,咯咯地笑。后来他回家给她做了一个,她拿着多高兴啊,他们一家人在河边奔跑着……

当他把风筝递到她面前,她吻了吻他的额头,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却并没有露出他所期待的笑容来。当然,以前她太小,童年的记忆不太深刻。

他带她去看乐山大佛,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这是世界现存最大的一尊摩崖石像,她努努嘴说:“不过就是一堆石头罢。” 他又带她去文殊院,向她介绍这是川西著名的佛教寺院。她看着络绎不绝的香客,皱着眉头说:“中国的寺庙像是法国穷人的集市,巴黎圣母院比它壮观得多。”

他和女儿一共呆了三天。叶芝来接她。之前小叶,哦,不,应该叫阿贝拉,是她外婆送来的,叶芝一直没露面。这娘们竟然风韵犹存,看得出精心保养,哈哈,不过脸上也有皱纹啦,半老徐娘一个,早晚会被抛弃的。

她只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他对任何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讲,哈哈,在法国奶酪吃太多,不像她妈那么苗条,五官也不及她妈精致,长得就跟我现在一样。她是典型的外黄内白的香蕉人!

 

 

“知道为什么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吗?那是中国人甘愿把自己当成他者。”他突然大声插话道,“那些在西方国家生活的亚洲人,面对西方经常处于无根状态,回国面对东方人却又具有西方人的优越感。尝到甜头的香蕉人却认为这是文化多元化的结果,根本不知道这是西方的政治策略,殖民文化入侵的结果!”

一个女生悄悄地拉拉另一个女生的衣角,低声说:“他又在演讲了。”

“女人为什么隆胸、整容?”他瞅着这两个女学生,见她们低着头笑,又继续说,“投合大众审美需要,方便傍个大款。女权运动是知识精英摇旗呐喊的事情,而一般平民大众,她们要的是什么?物质。她们投合的就是男权中心,与女权运动所提倡的毫无关系。”

他竖起一根指头高声说:“这是象征男性的菲勒斯,坚不可摧,几千年的文明历史都围绕着他书写。现在我们要推翻他,用西方女权主义那套行不通的。可是文化批判需要它。”

老师,那你觉得女权主义有意义还是没意义啊?”一个女生问。

“那是西方的东西。对中国来说,还有更复杂的东西。”张大同说。

“更复杂的东西是什么啊?”那女生又问。她身旁的女生用脚踢了踢她,示意她不要继续追问,他一说下去,准没完。

“后殖民啊。”张大同在座位上挪了挪位置,“身份,知道吗?身份问题。”他的声调一声一声高亢起来,那双总是眯成缝的眼睛竟瞪得圆圆的。“中国人在第一世界国家甘愿把自己当成他者,女人也甘愿把自己当成男权文化中的他者,傍个大款,嫁个有钱人,自我堕落,自我异化!”他把自己的衬衣扯过来,给他们看,背上靠右侧有一条长长的口子,被细细的针脚缝合好。

皮肤黝黑的男生帮着解释说:“这是老师自己缝的。”

张大同笑道:“可以当成一次行为艺术,梅杜莎的狂笑诞生了这次行为。女权运动争取的东西就是这个。”

除了那个男生在笑,大家又一头雾水了,他也不解释,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这时门铃响了,一群男女学生涌进来,一个红衣女孩笑着说,老师好。张大同乐呵呵地引领着他们。

音乐、灯光,他的房间成了一个梦幻的舞场。

年轻人们在那里疯着、闹着,提着啤酒互相对碰。激光射灯拧开了,有人激动地尖叫起来,音乐变成了快节奏的摇滚,男男女女站在舞池中间兴奋地扭动着身子。他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瞧着他们,旋转的灯光、无忧无虑的快活,使他身体飘忽起来,一种久违了的幸福感在他心里慢慢点燃。他仿佛看见从前的她站在舞池中央端着酒杯向他招手,阿娜多姿,风情万种,一股温暖的东西在他身体内翻滚起来。

生活多么美好!“中国万岁!”——张大同举着杯子突然大声喊道。

 

 

20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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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

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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