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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埃德加·爱伦·坡 的《猫》致敬

 

她敲开了诊所的门。

看见是她,我心里猛地跳了一下,脑袋里迅速窜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来。她来干什么?天已经黑了。

她的眉头紧蹙,一个请求帮助的表情——牙痛。

原来是这样。

我已经下班了,一个小时之后,我还有一个约会。换成其他人,我也许会让他明天再来。她,我怎么能拒绝呢。

我让她躺上去。她弯腰脱鞋,细细的脚踝,隐约可见蓝色的血管。她的双腿蜷曲着,略微分开,裙子从膝盖上滑落,露出半截大腿。她推了推裙角,把腿放直,双手平放在小腹。

我吸了一口气,蒙上口罩,从消毒液里取出工具,将灯头移到她的嘴上方。强光中,她半闭双眼,仰面躺着,嘴张开,像是一只请求进食的稚鸟。隔着口罩,我感到她的呼吸一阵缓一阵紧,带着潮润的膻腥,从口罩孔隙里挤钻进来,进入到我的口中。

她的牙齿长得不错,排列整齐,有光泽。我刚把镊子探到那颗坏牙,她就叫唤起来。一条腿随之微曲,搁在另一条腿上。裙子又滑了,她或许没察觉到,雪白的大腿便一直露着。

“以前痛过吗?”

“痛过……怕上医院,吃止痛药,不痛,也就没再管了。”

“牙髓炎症,很严重了,得钻洞抽取神经。”

她像是被吓着了,一脸恐惧,问我是否可以吃止痛药。

“不行,你的龋洞已经发展到较深的程度了。”

“马上就得钻么?”

“呵呵,你害怕?”

她低声应了一声。

“没什么,不痛的,放心好了。”我安慰她。

她偏过头看了看我,似乎想从我的表情上得到进一步的证实,眼睛却被光照得闭回去。接着,她坐了起来,说钻头的声音……兹拉兹拉地,听得让人汗毛倒立。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痛苦的。”我用平日里少有的温柔的声音向她保证。

“我知道,可是……”她把手放在胸口,自己安慰自己似的。

“能等我一会儿吗?”她说,并站起身来,“我回家一趟。”

“当然。”我说。

她就住在隔壁。

过了一会儿,她来了,怀里抱着猫。

真是可笑,她竟然带猫来陪着钻牙齿。显然,和我相比,她更信任一只猫。我阴着脸说,“这是诊所,动物是不准带进来的。”

“对不起,我也知道这很为难你,可是我真的好害怕钻牙……看在我们是邻居的份上,你就准许吧……这是晚上,没有其它人看见,不会影响你的信誉。”她哀求道。

她算是我的邻居,我把诊所安置在这里快半年了,还没怎么和她说过话。我从周围人那里打听过关于她的“底细”:三十三岁,离婚,离婚原因:第三者插足,老公跟别人好上了;在一家公司画漫画;父母五年前出车祸双亡。她回家必须从我诊所门前经过,最多向我点点头,从不主动找我搭讪。过来过往的次数多了,我渐渐注意起她来。我没想到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是因为牙痛,不过也很正常,毕竟,我是牙医嘛。为她解决了麻烦,她一定会感激,这是接近她的好机会。可是,她怎么带上猫来呢?我对猫很反感,它让我浑身不自在。

“动物身上带着各种细菌,伤口容易感染。”我的语气很坚决,使她表情有些难看。她父母去世了,离婚,带一只朝夕相处的猫也是可以谅解的,但是我无法克服对猫的抗拒。

“放心吧,菲菲先生每天都洗澡,他经常在我床上睡呢。”她怕说服不了我,又强调了一遍,“真的,他有时候就睡在我床上,你放心,他很干净,这点我可以百分之百向你保证。”

她竟然让他跳到床上去,一只公猫!他懒洋洋地躺在那里,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身体。他可以钻进她的被窝,伸出湿辘辘的舌头去舔她,一个单身的女人,一只发情期的公猫……天哪,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哦,我在想什么,简直太离谱了。

见我不出声,她又说,“对我来说,他就像是亲人一样。”

她的声音微微含酸,娇小的身子孤苦无依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猫,轻轻抚弄着,哎!我顿时觉得心软了。实际上,对于我这样的私人诊所,清洁、消毒、防菌并不像医院那么严格,我不过是对猫心存芥蒂,尤其是菲菲先生这种人模人样的猫。

她一直在苦苦哀求我,牙痛使她的脸都变形了。我的坚持使我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于是我答应了她。

她把菲菲先生放在肚子上,双手抱住他。

“他不会跳过来吧?”我担心地问。

“不会的。”她肯定地说。

我戴上口罩,总觉得不自在。菲菲先生的目光直瞅着我,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起在医学院的时候,第一次临床操作,老师就在旁边看,内行的眼睛……

我的手心竟在冒细汗。

说实话,对菲菲先生的排斥并非是生理上的过敏。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和朋友活埋过一只猫。那是一只和菲菲先生一样的黑色流浪猫。沙堆上刨了一个大坑,我被命令按住猫的背,然后他们迅速地将沙推向猫的身子。那只猫伸出爪子用力挣扎,喉咙发出恐惧的呜咽声。我的身体比它大好几倍,手指却感觉到它的脊柱拼命上拱的巨大力量。我蹬着脚向下压,使出全身的劲与它抗衡。我的脸对着它,它绝望的眼神中夹杂着仇恨,死死地盯着我,黑色的皮毛灰鼠鼠地竖起。沙子漫过我手臂,淹没了它的四肢、背、脖子、脑袋。我从沙里抽出手,那堆沙被它迅速拱了起来。“按住,按住!”一个孩子大声叫道。另一个孩子冲上去把露出的凌乱的黑毛和头狠狠按下去,我们则在旁边疯狂地朝它身上推沙。很快地上形成了一个大沙堆,我们停下来,喘着气观望。这时,一只爪子突然从沙堆的旁边伸出来,像是一只倔强的拳头在沙地上抓着,沙堆被拱得摇晃起来,我们又在它探出的爪子上面浇了一堆沙,之后半天无响动。我们本以为处死一只猫并不需要费多大功夫,没想到出于动物本能的求生欲,竟然使它几次试图逃脱。尤其是当我按着它的身子和它眼神对望时,那种弱小生命的挣扎和强烈的求生欲,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死亡的恐惧,我常常在梦里梦见那双绝望而仇恨的眼睛,感觉到那股顶着手指用力挣脱的力量。我对猫心存芥蒂,尤其是黑色的猫。

房间出奇的安静,器械握在手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冰凉和笨重。她很紧张,胸口一起一伏,双手紧紧地抱着菲菲先生。聚光灯对着她的嘴,张着,像是旱地里挣扎的鱼嘴。要是,是一具雪白的裸体……这样顺从地仰躺着,张着嘴,露出隐秘的空洞,里面卧着一条粉红油润的软体,分布着乳凸状的肉刺,紫色的小血管,唾液快速分泌,她的嘴极大地张着,像是高潮时难以抑制的深呼吸。我扯了扯口罩,把鼻子露在外面,房间憋闷得厉害,教人差点喘不过气来。我的手在抖,手心渗出汗来,牙钻拿不住了。又来了……她闭着眼睛仰躺着胸口一起一伏粘腻的呼吸期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强光只对着她的嘴喘粗气似地张着害怕冰冷的金属钻头那么灼热的吻呢没有痛苦亢奋过度的肉体在狭窄的治疗椅上颤抖哀求吧哀求吧无限的顺从温柔的顺从屋子里只有我和她天黑了没有第三个人没有第三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抽,脸燥热起来……不,还有的,我感觉到了,有一个东西在盯着我,一道锋利的光,我顺着光寻去,那是菲菲先生的眼睛。他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盯得我发慌。仿佛被人看穿了内心的隐秘,羞赧的血涌上脸来。

拿着牙钻,我突然变得犹豫,如同是第一次要去听牙钻的声音。兹拉兹拉的,她曾用拟声词模拟那声音,兹拉兹拉的我牙齿在发酸唾液快速分泌还等什么她的唾液也在快速分泌开启了牙钻头并没有把牙钻探进她口中……等等,我在干什么?

就在我开启牙钻头的那一瞬间,菲菲先生突然毛发竖立,脊柱圆弓,锋利的爪子伸了出来。它嗖地从她手里挣脱,朝我猛扑过来。我下意识地举手一挡,只听得菲菲先生一声凄厉的惨叫,我顿时感到手背一阵火烧火燎的痛。

“天哪!”她尖叫着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一脸惊愕。我的手背上被菲菲先生抓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细小的血珠渗出来。地上一串殷红的梅花脚印,菲菲先生受伤了?

她只是关心她的猫,俯下身子焦急地唤着菲菲先生,他躲到了药橱的下面,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她叫唤了半天,他也不出来。她干脆跪下,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将他强行拖了出来。

菲菲先生的一只前爪被钻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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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

邱敏

137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专业美术史论,爱好电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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