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的《婚姻生活》，上次在苏州只看了前半部分，我承认，看的这一半，我误解了这部电影。当我今天看完它后半部分，我发现这是一部多么细腻伟大的电影！

    当时看的前半部分，正好电影放到丈夫乔汉回到家，冷漠地告诉妻子玛丽安，他爱上了一个女孩，马上要动身去意大利。妻子试图挽留，可是一切都无能为力，乔汉对新欢保拉深深地着迷，他告诉妻子，保拉那么肆无忌惮地告诉我她之前的性经历，可是我爱她，我选择跟她在一起她感到很吃惊，现在我要和她一起去意大利，我不会回来了。无论玛丽安怎么哀求，他都义无反顾地提着箱子走了。所有的二、三流电影都是这样，省略了一切麻烦的过程，然后追求个人的幸福，毫无保留地迎接新生活。这的确让人深受鼓舞、心醉神迷。

然而，伯格曼是大师，他没有让自己的电影停留在陈词滥调里。在电影后半部分，令人乍舌但合乎现实逻辑的情节出现了。在乔汉离家之前，玛丽安常常拒绝和他做爱，对于夫妻生活来说，她似乎觉得性可有可无，而这也是导致乔汉痴迷于保拉的肉体，抛妻弃子的主要原因。可是半年后，乔汉回到家，玛丽安并没有像通常的黄脸婆那样垮掉，相反，她满面春风地迎接丈夫，变得性感撩拨。她告诉他，她已经重新开始交往异性，对他们的婚姻不再挽留。乔汉突然发现玛丽安是多么迷人妩媚，她挑逗起他的情欲，他要和她做爱。但玛丽安只想让他倾听自己的内心，她给他读自己这半年写的心理日记，乔汉却听睡着了。后来，她还是禁不起诱惑，和他上了床。当他醒来，他立即翻脸离开。

第二次见面，是玛丽安来找他签离婚协议。她更加妩媚动人了，他俩旧情复燃，像偷情者一样在地板上拥抱、做爱。临到签离婚协议时，丈夫突然犹豫了。这时，玛丽安开始讲他们之前的婚姻是如何变得平淡乏味，性爱是如何被日常琐碎的细节给淹没，细节到孩子的出生、抚养这些都在消磨着激情。这一段的表演没有任何背景音乐，只有一个房间，简单的家具，就像一幕现场版的话剧，伯格曼把观众变成了窥视者，触目惊心地看着这对即将离异的夫妇如何面对婚姻危机。

乔汉说，有时我在想，我多么恨你。我们做爱时，我感觉到了你的分心，后来在浴盆里，看到你在清洗我射在你身体里的精液，我脑子里想，我讨厌她的身体，我讨厌她的一举一动。我真应该打你，真应该狠狠地揍你。但是我们有说有笑地谈起我们相处得多愉快。

玛丽安说，告诉我，为什么我此刻享受性爱？因为我做了你想要的一切。

乔汉说，如果你和他结婚，所有的东西又会循环而至，不信你可以试试看，这已经成为你的习惯。然后你寻找一个新情人，来释放你内心的厌恶。的确有一种简单的爱情，来释放肉体的情欲，而在你身上全被阻隔了。

玛丽安说，我相信我们的爱不需要性来调剂，可以在其它方面获得平衡。

乔汉很刻薄地说，你的性器官就像刷卡机，你将它当作讨价还价的筹码，一晚性爱换一晚安宁。表现好的时候，就和我做一下，表现不好时，就完全不搭理。你这样做实在太畸形了。

玛丽安终于爆发了，她尖叫起来，朝他吼道，说自己就是把性当成筹码，又怎么样，她就是这种性格的人。

玛丽安识破了乔汉，她逼他承认他并不想离婚，乔汉最后无奈地承认了，他并不想离婚，他受够了保拉，他想回家。并坦言，他比她想象的还要依赖她。他觉得自己很失败，简直就是社会的败类。

玛丽安倒是要坚持离婚了。乔汉不要她离开他，两个人又激烈地争吵起来，后来竟然扭打在一起，他是那么愤怒，他怒吼着我要杀死你，并一拳一拳砸在玛丽安身上。他无法改变命运，他被自己的软弱、失败给深深地激怒了。他拳打脚踢的是玛丽安，同时也是他自己的软弱无能。

这一幕的厮打、争执太撼动人心了，我们无法用简单的“家暴”一词来简化这样复杂的婚姻冲突。伯格曼处理这样的情绪高潮时，并没有剪影式的给人物类型赋予单纯的同情、自作自受或复仇式的快感，我们突然在夫妻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怯懦、软弱、疯狂、抱怨、傲慢、卑微……我们从起初有选择性的角色同情，变成理解式的全局静观，无论伯格曼怎么安排故事的走向，你都会觉得，哦，让剧情这么发展太出乎意料，但又太贴切了！

当乔汉揍完了玛丽安，他自己也处于崩溃边缘。玛丽安说了句，这是我的不对。她从地上爬起来去洗手间擦脸上的血，回来时，乔汉正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她也拿起笔在上面签了字。

然而，故事还在继续。其实在这一幕结束的话，电影也很完美。不过伯格曼还要把婚姻生活继续剖析在我们面前，他要试试，再加一幕剧是否还能让电影更进一步推进，更完美深刻。

这一幕场景是俩人都各自有了新的婚姻。他们在双方配偶都出国的某一天像情人那样约会，并借了朋友的别墅共度周末。玛丽安看着背转身吹着口哨正在清理房间的乔汉，微笑自信的脸慢慢变成痴迷的专注，接着眼角流出泪来。伯格曼用了一个近景镜头捕捉她的微妙表情，这个镜头是如此暧昧丰盈，以至于玛丽安说，我至亲至爱的乔汉，太感人了，你变小了，以前又有戒心又紧张……伯格曼永远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面部的近距离特写镜头，这个镜头感带入感是如此强，以至于我们的嘴角都似乎跟着玛丽安在一起蠕动。他们躺在床上，讲各自新的婚姻。玛丽安说结婚就是巨大的错误，自己的丈夫那方面很强，享受性爱，也让她开窍，然而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外遇。玛丽安问乔汉，我们这样选择是否是一种错误。乔汉说，我们不能想太多，这样爱就进不来。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之前的厌恶、仇恨、抱怨全都在拥抱里化解了，观者也和他们一样，深深地被一种相亲相爱心醉神迷。

电影结束时，玛丽安躺在乔汉旁边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她和乔汉正在通过一条危险的路，她想他和女孩们拉住她，可是她的手不见了，所剩下的只有躯干。她陷进了流沙里，拉不到他。他们都在路上，她触不到他们。

婚姻有时就像一场噩梦，有时也像一个幻觉，然而它实实在在渗透到日常的每一个细节，让每个人都必须去面对。让人佩服至极的是，他在如此现实主义的电影里，竟然用一个梦来结束，真是点睛之笔。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处理方式更见诗人一般的性情。然而，他并不退缩到梦境里自甘沉沦，他还是回到了现实里，乔汉安慰着被噩梦惊醒的玛丽安，他们又相拥着睡去。电影到此终止，简直石破天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