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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彦提议,我们回去各写一篇小散文,纪念鼓浪屿愉快的一天。

他说这话时,我们三人正经过一个山顶公园的门口,雨已经停了,空气透着清凉,隔着公园的矮墙可以看到巨大茂密的树冠顶上水雾正在幽幽弥散开去。四周突然陷入深深的寂静之中,身边的游人也全然不知踪迹。深巷里,梦里梦外,石梯逶迤陡斜,一切动作和言语都在沉静的空气里停息。我转眼望向同伴们,他们的脸上笼罩着奇异的柔和。夜幕似乎马上就要从天空垂落下,饱吸雨露的小树林闪着薄绿色的清辉,古藤老蔓在健壮的树身上快活地伸展,无数垂向大地的榕树根、棕榈、绿萝以及不知名的植被在海风中摩擦出沙沙声。万物归于自在的安稳,仿佛天、水、山石、灌木丛林、海浪和我们都浑然一体,凝结为一个巨大而神秘的灵魂。我们恬然忘却自身,在生命永恒而又转瞬即逝里,享受这种崇高得几乎像濒于虚脱的绵远。我一时神思恍惚,站在山顶痴想,山若没有了回去的路多好,我们就可以永远这样并肩站着,直到地老天荒。

我现在果然是认真地写起这篇回忆日志来,一边写,一边觉得那逝去的过往恍若隔世。我和杨小彦以前都曾去过鼓浪屿,只有李晓峰是第一次。对我而言,去过的地方再去,要么是怀念过去的时光,要么是有了新的朋友为伴。去了那个地方和真正的在场完全是两个概念,我们一生中去过无数风景名胜之地,却往往并不在场,皆因去来无情,不过是过眼云烟。

这一次再次登临鼓浪屿,乃是有了新的伴。

杨小彦。认识小彦已经多年,不过每次谋面都是场合上的寒暄而已。我一直很喜欢他写的文章,他的文字有伟丈夫的磊落爽朗,同时也有桃花女儿的纤细深情。他读过很多书,通晓艺术理论,但从不在文章里卖弄学识,他的文字是咀嚼后吐出来的智慧之思,写人写物乃是明心,悄然无声地给人以启示。圈里人都熟知小彦是一个健谈的人,一个健谈而又不乏深刻的人,往往容易被充血的舌头给消耗掉个人内心的隐秘,更何况,他还一路走,一路拍照,现实维度的时间完全被表相侵占得满满当当,这样的人,留下个人独处时,想必是宁可打盹的。可是小彦竟然仍有余裕去追忆某日的流光,真可谓是看似心不在焉,其实将心逐物;看似外表忙迫,实则内心从容。

上午我们在宾馆坐上一辆出租车去轮渡码头,陈默挥手跟我们告别,并反复告诫我们在三丘田码头登岸。刚上车不久,小彦就和司机争执起来。他理由充分,早已看过地图,司机是在绕行。接着他开始抨击厦门司机如何贪心,旅游业发达的地方,人心如何败坏,城市如何变成谎话村,司机赌咒发誓没有绕道,小彦满嘴刀锋快刃批判人心世道,我和晓峰坐在后座上不敢开腔,生怕司机气爆了开车撞上高架桥梁。小彦有理有据,声音也鼓点一样密集。然而,便宜到底还是归司机占了。

到了码头,上午的票已经买到十一点十分,我们决定下午再去鼓浪屿,上午在附近古玩城逛逛。

早上九点多钟的古玩城里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我和晓峰隔着透明玻璃好奇地朝里张望,小彦背着手跟在我们身后,他的虚影贴着冰凉的玻璃,重叠过青花瓷瓶、粉彩瓷瓶,就像山麓顶上快速移动的游云。拐角处一家店灯火通明,门口匾额写着“竹根书画馆”,一个老先生早已在店里正襟危坐。晓峰调笑道,老板是个勤奋人,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们便鱼贯进了店,店里东墙壁的玻璃橱柜里全是瓷器。晓峰收藏古玩杂件已久,颇有研究,几句话下来,老先生便对他肃然起敬,凡是晓峰要看什么,他都热心地捧来。小彦背手闲逛了两圈,似乎没有引起兴趣的,便坐在旁边椅子上听老先生和晓峰说话。老先生得意地吹嘘自己的收藏和见识,当他说到古典肖像、宫廷艺术这些模糊的字眼时,小彦终于忍不住追问起他的概念来。老先生向来说溜了这些词,或许从来没有想过概念从何来,他只当小彦的追问是在为难,既然说不清就比嗓门,整个走廊全是老先生亢奋的声音。不过争执是带着好胜的愉快,我们喝过两盏茶,起身告退。

又进入一家店,晓峰被北壁正中央那幅美人像吸引,探身近看,自言是麻姑献寿。不料,老板带着轻蔑的口气说,怎么是麻姑献寿,手中拿着玉如意,你们再看看。我凑近看,右侧题款是郎世宁,我问是武则天么?老板又道,不知道不要乱开腔。他那副傲慢的举态,让小彦摆好了猫一样弓身准备进攻的架势,也勾起我捉侠鬼的心,更是胡诌道,那就是慈禧啦!老板嘴角鄙夷地一撇,小彦就要咆哮出声来,晓峰淡然地引了我们出去。

出了古玩城,我们中午去厦大赴了午宴,下午再一次赶去鼓浪屿轮渡码头。

刚登临鼓浪屿不久,又下起阵雨来。我们三个人躲进冷饮店吃甜品,从这时起,小彦开始带着欢欣安静下来,他开始拍照,拍周围的环境,也拍我和晓峰。拍照虽然只是一个按动快门的动作,却需要双方的默契。拍摄者应当是一个心灵的捕手,他有能耐让被拍者取消隔膜和戒备。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彻底在小彦面前放松的,当他举起手机拍时,我只关注我自己,忘了他和他的拍摄器。他用镜头给人以鼓励,此刻,他是一个温柔的大情人,将冰冷的器械变成温柔的抚摸。

刘禾,一个女性主义者,你相信吗?小彦说,当我叫她回头看镜头,她也是千娇百媚的。我当然相信。人像摄影,尤其是女性人像摄影,当代艺术批评总是在追问观看的方式,揭示出女性总是在不自觉地内化为社会所需要的姿态神情。然而,人面总是向桃花,当我们被拍摄,我们如此刚强反逆,我们又怎么甘心艳光逼人的青春被教条的理论磨损了机锋呢?

李晓峰。我来上海已经快十年,跟晓峰真正的交往不到一年,见面也没有超过五个指头。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不乏石破惊天的一见如故,但大部分如同舞场里短暂的相拥,末了不过曲终人散。和晓峰的友谊,颇有一点“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我们自以为是地穿行于各种展览、开幕酒会之中,在衣冠楚楚的人群里,在 杯觥交错的欢悦时刻,我们已经习惯了用“我们”的集体感受去体会生活的情景,可是“我”在什么地方?“他”又在什么地方?

小彦带我们寻到林语堂的故居。拐进一个小巷,铁门紧锁,透过铁门栏杆,林先生的故居破败萧杀,与几步之遥的街道繁华形成比照,倒也无意间巧合了林先生的意愿。林先生是一个繁华落尽怜尘埃的人。他的小说《京华烟云》写的就是大繁华之后的落寞,但并不悲观。书中姚木兰的完美形象,乃是林先生对中西文化交替融合的一个美好意愿的象征。林语堂这一批人面对新文化的冲击,却仍对传统文化惺惺相惜,小说对历史命运变迁理解的深刻,得益于他在历史现实中真正的经历磨难,才能把一个家族风云变幻的命运书写地如此跌宕起伏。想起上午在古玩城老先生哪里喝过一种叫“赛珍珠”的茶,当时他沏茶的茶具是今天才有的一种壶型,把盖碗和茶壶结合为一体,当时我伸手擒了茶盏去倒茶,茶盏口阔,我手略小,老先生担心我烫了手,欲夺过去。晓峰知我想过把瘾,体会茶具的设计,只管放心地看我沏茶。名为“赛珍珠”的茶清雅淡口,与小说家的赛珍珠同名,却非她那样的刚烈泼洒。林语堂曾在美国跟赛珍珠交好,生活中总是不乏这样那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们在路上谈到小彦的著作《看与被看摄影中国》,晓峰说书后小彦的学生为其写后记,这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方式。我们已经养成了让业界名人作序或者写后记的习性,殊不知,最了解你和你作品的人恰好是身边尊崇着你的人。在去厦门的飞机上,我看了格非谈吴亮的《朝霞》,那篇文章称吴亮的写作为野蛮的写作。起初了我读《朝霞》的片段,觉得格非的评论甚为贴切,当我拿了《朝霞》的全文看,我发现,格非那篇文章更多是在谈自己的对文学应该怎么写的想象。批评性写作需要想象力,也更需要落在实地的批评。晓峰的直觉就是他的性情。正如小彦在书中谈观看,我们无时无刻不在隐藏自己,有时被集体观看方式淹没,有时因为取悦于他者而戴上面具,但身边最日常的交往直指人心。所谓真,就是人情味。交往就是一面镜子,每个人心灵上都隐藏着另一个自己,它对望着一个被他者所观看的自己,正是在两者之间的对抗和搏斗中,产生了真正的自我意识。在场合上,我们得以见的是对方的气势,只有日常之交,才能真正品得其滋味。

晚上我们在岛上享受美味的海鲜。晓峰点餐,点得精致用心,我劝他不要这么隆重。小彦说,他是想请你吃呢。台湾作家朱天文说“再怎样的浪漫仍不至于放诞失志,还是有着现实分明存在的涩意。”若在平日,话说得这么大刺刺,或羞涩或尴尬,但今日岛上一游,于天空、大地、海浪都如此贴怀般的亲近,于人美意那更是欣欣然接受哩。情至诚才能至深,才能超脱小儿女的亲狎,直接通达一种豪侠气。《红楼梦》里贾宝玉怜惜诸女,痴情却并无猥亵,乃是曹雪芹写出了人性的坦荡,至情至性方见磊落的豪侠气。小彦见晓峰如此待我,悄悄问我,是否我们交情笃深,我半晌未语。我暗想,生平知交半零落颇多,海潮退了,留下一岸的小鱼小虾小贝壳,又何尝不是一种别离的告慰。我们三个人的相亲,乃共生于这个岛屿之上,这是真正的在场。

早上去古玩城竹根书画馆里的对联我记得:“共肝胆人相照,于无字处读书”。放在此时此刻,真真是应景了。

 

2016年中秋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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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

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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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美术史论,爱好电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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