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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图书馆找书,无意间看到杨小滨的这本《文学短论与文化随笔》。和杨小滨在北京吃过两三次饭,他不怎么说话,要不是嘴角边总挂着一丝吊儿郎当的笑,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个政府公务员。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男女都多少有些自恋,说他像吴彦祖,他会开心地纠正,说吴彦祖像他。我们从一开始就话不投机,没有搭上腔,遇到一起的同伴去上厕所,我们俩人就干坐着相对无言,竟有几分尴尬。好像他父亲是搞音乐的,他喜欢在人群热闹的时候放开喉咙唱歌剧,事实上,他的表情比声音更像那么一回事儿。

我只当他是一个无趣却爱凑热闹的人。

去年参加莫言的讨论会时,他送过我一本摄影作品小册子,题目取得巨大无边《后摄影主义:涂抹与踪迹》,里面配了他的小诗。翻了翻,我只觉得,他的摄影只是用取景框定格了眼睛乱撇的一瞬间,没太大意思。

今天发现了这本书,惊叹他是一枚上海生煎,外表裹得严实,倘若你拔开皮一瞅,里面热气冒腾,油荤参杂,酥香可口呢!

他的文字充满了调侃、挖苦、讽刺、自我嘲弄,但他不乏严谨的专业理论素养,无论是谈文化政治还是声色犬马,语言犀利,又充满幽默。

他是一位眼明手准的针灸师。

信息时代有太多的文章,要么是一本正经,了无生趣,好比生锈的毛铁,腹中空空,观点但求没有错误,读罢,却如一把太师椅,读者只觉得自己被强架端坐在上,搞得腰酸腿痛,眼冒金星;要么睚眦必报,比的是谁的唾液吐得远,吐得久,声音谁高,至于说什么,最后不重要了。还有一类才情写作,嬉笑怒骂来得痛快,却不过是一把精致的鼻烟壶,供人把玩而已,可惜和手的接触面小,捏在手里总不过瘾。

杨小滨生于上海,毕业于耶鲁大学,现定居台北。他的随笔建立在训练有素的后现代文艺理论上,但他没有抹掉嘴角边那点油,他的文章中偶尔会出现专业理论名词,但没有枯燥之感,是被润滑剂柔滑了的。且看他自己的追问:“一种把批判写成诗的企图是否必定遭受失败?而一种矫枉过正地把批判写成哲学的企图是否必定令人不悦?如果诗和哲学以同等的艰涩拒绝了慵懒的读者,批评怎样承担它的命运?”

他谈到阶级斗争的神话哲学,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推绎,认为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大道畅行,乃是“警惕”的意识形态推到了极端,因为历史的事实一次次告诉我们,反面人物往往是那些最不可能是反面人物的人。由此,斗争的多变和自反,尤其是历史现实表达的吊诡,使整个神话的逻辑具有强烈的自我解构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解构主义从1980年代起在中国文学评论界的广泛散播并不是偶然的。这个推绎非常有趣,也引起了我的一些推绎思考。

侦探小说在国内的风行,无论是华师大还是清华的图书馆,文学书架上占了洋洋洒洒一大片。怀疑是与生俱来的,中国的政治风气和阶级斗争产生的神话哲学,的确使具备怀疑精神的侦探小说在通俗文化里始终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钱钟书据说放松头脑的方式就是每天读一篇侦探小说,侦探小说严密的叙事逻辑和结构方式的倒转导致小说叙事的魅力,对博尔赫斯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王安忆也非常喜欢看侦探小说,她曾经研究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中的逻辑编排,发现她通常的做法是最后才任选一个人物作为凶手,然后小说围绕这个凶手重新组合逻辑叙事,这使小说叙事结构就像万花筒一样,开始从不可能转向变化的可能。我们姑且不论侦探小说的逻辑对文学的影响,杨小滨用侦探故事作为类比,一语道破了一切似是而非的形象,革命文艺成功塑造了各种披着羊皮的狼。按照这样的思路往前看,赵本山、范伟、芙蓉姐姐所扮演的滑稽形象,不过是时代的剧场关系被颠倒的象征:“被观看的(芙蓉姐姐,或她的表演)其实不过是生活本身,而观众(社会生活)却充满了表演的虚假。”我们在杨小滨轻松调笑的语调的引导下,渐渐看到了伪装、媚俗、玩世不恭、从众等社会心理特质,红色革命时代用政治意识形态的伪崇高取代了个体意识,消费时代用痴狂甚至滑稽的崇高强化了犬儒主义表演的合法性。谎言无所不在,因为我们都是撒谎的参与者之一,所以我们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去戳穿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侦探小说所声张的正义、揭露真相便成为公众所希冀的救赎之手,侦探就像麻木人群里的针刺,冷眼深情地洞察一切。日本推理名家东野圭吾的小说这两年如此畅销,连过去不齿推理小说的专业学者都很当一回事地讨论他,主要还是他将社会批判和推理悬念非常自然地结合在一起,改变了推理小说仅仅刺激的是公众震惊的单一路数。要知道爱伦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卡夫卡、帕慕克、卡佛、王小波、莫言等等,这些被纳入到文学史里的作品,都不缺乏侦探小说的影子。

杨小滨谈自己做电视节目的名嘴生涯也叫人忍俊不禁。凡是接受过媒体访谈的朋友,第一次都会深有同感。因为文化人很难像芙蓉姐姐之流把无知变作无畏,越是暴露越来劲。相反,很多文化名人初次面对镜头时失去了犀利、自然,变得无话可说,再加上审查、删减,最后可能在电视上呈现时,你会想,那是我在说话吗?前段时间看高晓松早期侃文学的电视节目,他拿了一把扇子在那里故作镇定地扇,总觉得他下一句话就要断片了,真是没有他在《中国好声音》里对歌手品头论足那么灵活自在。杨小滨将自己做电视节目的经历比喻为:“一只好斗的公鸡瞬间变成一只泄了气的小鸟。”说来真是贴切。

他写吃生煎,把一颗貌似平常的生煎写得媚态横生,竟敢用一种性感而挑逗的口气来写:

“既是在此时此刻,你也千万不能莽撞地大吸一口,因为汤汁仍然有一定的烫度。然而等它冷了再吃,却又会索然寡味。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轻轻地吮吸。试探性地、温柔地吸上两三口,歇一歇,并且在间歇的时候温柔滴舔舐一下洞口潮湿的部位,然后再继续把汤汁吸完,因为这时已经没有那么热气洋溢了……焦底的内侧也是同样鲜美的潮湿部位,需要悉心照料。硬皮和软皮的感受当然十分不同,不可能两三口就统统嚼完,而是要先用力咬断,然后慢慢磨烂碾碎,体会牙尖齿利的快感……当然,每吃一颗都要用心,不可因为重复而产生厌倦之意,正如你和心爱的女人的每一次温存都应该是充分享受的。”

看官们读到这里,若是正处于饥肠辘辘之时,一定会被撩起口腹之欲来吧?哎哟哟,我也准备去附近的点心铺里来一客生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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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敏

邱敏

137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专业美术史论,爱好电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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